整个中文互联网为余秀华遭受家暴议论纷纷,却没有多少人去追究文学的罪过。
余秀华是父权文学的受害者之一,有毒的父权文学设下庞大的精神陷阱,俘虏残害了太多女性。
父权文学抹杀、掩盖、贬低女性之间的联结,美化、推崇异性恋,把所谓的浪漫异性爱放在最高的神坛上,结果就是很多中毒的女性,轻视自己的性别,看不起女性彼此的关爱联结,把跟男人谈恋爱看作是人生最高点。
女人中了父权文学的毒,就会觉得如果不跟男人谈个恋爱,自己的人生就不完美,就会渴望用自己的一切来交换这么个经历。 所以就算是她们在恋爱里屡屡被男人坑害,她们也不愿放弃,还要接着找好男人,因为她们的价值观里,跟男人恋爱就是人生最高境界、最美好的体验。 而女性之间的友谊和爱,很不值钱。
一个富有灵性和语言才能的女性,她被不便的身体和让人窒息的中国乡村社会禁锢,她有巨大的生命力和激情,渴望跟人产生联结,渴望被看见、被认可,都是正常人的需求。 就像很多孤独的文艺女性一样,在她遇到这些男人之前,父权文学传统就捕获了她的心,塑造了她的语言和想象、欲望和梦想,把她摧毁了。
所以她在遇到这个男人之前,她就已经在酗酒,觉得活着没有意义。 她看不起自己,她的成就不能让她满足,看不到那么多女性对她的关爱,让自己被一堆男人环绕,但这些男人没有一个看得见她的内在,也并不真正在乎、为之触动。他们只看见了她的名声和钱。 明珠投暗、珍馐喂猪。
余秀华的想象力虽被父权文学捕获,但我看得到她令人赞叹的生命力,和她的文字感和想象力。 如果她生在母系社会,或者女性有更多思想资源可供选择的地方,这些生命力、文字感、想象力、真挚的激情,本来都可以创作出很了不起的东西,而不必走向自厌和自毁。
我在媒体和文化领域工作中,见过了太多这样的女性。即便是那些年轻美貌、被男权追捧的女性,看起来比余的境遇好很多,但因为轻视自身和女性联结,而去追求男权的浪漫爱,追求男权文人的认可,她们的才华能量都被消耗和局限了。 为了恋爱自残自毁的,我也见了不少。 男权文化对女性的摧残,罄竹难书。
正因如此,女权主义者进行文艺创作,是非常紧迫、非常重要的任务。 这种创作应该从“指控”和“卖惨”中走出来,放开想象,去讲述女本位下的女性复仇、女性伸张意志、女女联合、女性之爱、女性获取权力、女性创造、女性社会的种种快乐、自在、美好、爽、酷,以及哪怕是沮丧和低沉,也是自主性的丰富体验。
有人说,沉迷于无望的恋爱和欲望,是无知和缺乏自制力。这样的判断也没错,但对一个农村的残疾女性来说,这种评判太过居高临下。无知是无知的,谁没有无知的地方?没有自控力也是没有自控力的,谁是个机器人?这种评判对没中毒的人有提醒作用,可惜对上了毒瘾的人,没有大作用。
最重要的是,当整个社会在系统性地制造毒瘾,个体的觉醒很有限。 只有更多的人加入砸碎父权文化、再造女权文化时(比如这一波中文社交媒体女权创作和传播),女性自毁作为一种现象才能被遏止。
只有女权主义者的创作,能为更多女性提供一个不同的价值体系,让她们看穿男权文学的虚假和毒害,启发她们从自身、从女性的共同命运纽带、从自然的律令和馈赠之中获得力量、骄傲和满足,她们才会摆脱被男权文化俘虏的命运。 她们将走出无尽的悲哀,走向自由和尊严,夺回她们丧失的权力和机会。
感觉一个不给女性成就奖励的现实社会和这样的父权有害文学,是里应外合,双管齐下的。在外部社会,女性如果处处碰壁,遭受歧视和打压,自身的努力无法转化成“快乐、自在、美好、爽、酷”的体验,那么她们会更加倾向于相信这些文学所灌输的理念,转头投入父权文学的港湾,觉得在婚恋中,在自毁换来的男性青睐中,才能得到一丝传说中的快乐。而在女性随便就得到了社会的鼓励和嘉奖的时候,这些东西会更容易被戳穿。(“男人算个屁啊,我自己赚的钱可以随便出去买买吃吃玩玩不香吗”这样的想法会更有说服力)
你说得对!所以下一期海马的女权精神三部曲要讲快乐这个话题,也就是要有正面积极的回报的东西,才能发展自由解放。
来说一下我的战斗经验。从小呢,我是假小子,一直没把自己当女的,觉得生孩子啊,谈恋爱啊,绝对不是给我安排的。我的使命就是当老大,当然小时候做男生的孩子王很简单。5年级我在学校里初潮,我的哥们儿都知道那是月经,我还在那边否定,“不可能,我不可能有那玩意儿!那是内伤,踢球弄的!” 我当时对身体一无所知,潜意识里避免自己接触这方面的知识,感觉很羞耻,鸵鸟心态。没过多久,月经又弄在了裤子上。那次就被很多人看到了,我的老大地位岌岌可危,因为小兄弟们觉得“啥?我们让一女的耍了?”我有点愧疚,但还是自欺欺人,觉得那是内伤没好呢。第三次,也就是最后一次弄在裤子上,那就兴师动众了,我彻底从王位上被赶了下来,左膀右臂离我而去,我从一只头狼变成了小白兔。
随着身体发育,我的五官和身材都变得圆润起来,令我看起来就像一只高分低能的小白兔。我开始模仿女孩子的穿搭,神态,语气,想要融入女生群体。当时我对自己设立的新角色就是像林奕含那样的——端庄,温柔,一身书卷气的高岭之花。我觉得那样的女孩足够美丽足够优秀,不谈恋爱,生人勿进,那种人设我很向往,觉得是个安全的藏身之所。
对异性恋的性交,我一直很恐惧,厌恶,怀疑。性的姿势真像邪教仪式。在异性恋的性行为中,男人是主人,女人是奴隶。尽管加上爱情的包装,一切可以看起来平等自然,甚至唯美缠绵。然而,我分明看出,男人依然在温柔地压迫,优雅地支配;女人依然在谄媚地屈服,甜美地顺从。这一切还是为了男人裤裆里那丑陋的东西!操控与统治的本质依然没变!性是一场战争,强奸就是殖民。男人靠近,男人攻击,男人占领女性身体,践踏女性尊严,不费吹灰之力就拥有了女性血汗结出的果实。这太不公平了
之所以有这样极端的性观念,源于当时学校组织观看的抗日片。其中的强奸戏令我毛骨悚然。男性的生殖器真像一把刺刀啊!
难道将来我也会被如此刺穿吗?所有女人都是被这样刺穿的吗?我有没有不被刺穿的活法?
本来要培养的对日本的仇恨,在失去了兄弟的我这儿,培养了面向一切男性的警惕和仇恨。强奸文化中的攻击性,侵略性,羞辱性,支配性,和统治性是我厌男的根基。但是上了大学我还是随波逐流,描眉弄眼,投入约会。因为我有认同的需求。如果不谈恋爱,如果没有帅气优秀的男朋友,如果没有做爱的经历,我在女生的下午茶时就没有谈资,无法证明自己的成熟魅力。
我穿上女装,然而内心依然渴望当老大,收小弟。
我光鲜亮丽,展示我的外表;我引经据典,展示我的知识;我坚持AA,展示我的独立。
但是没有一次成功。因为我自以为火候到了,就会问一个问题——“你能接受我给你前列腺高潮吗?”
对面的男孩子们大多数会明显脸色一沉,赶紧抽身。只有一个战略性调整坐姿后,问我,“你怎么会有这个癖好呢?”
“你以为我喜欢做?我也是没办法啊!凭什么男人捅女人天经地义?既然男女平等,那就各进一洞,绝对公平。谁也别觉得单方面可以征服谁。这不算性癖。这是把柄。”
“那跟Gay有区别吗?”
“嗯没错!就是没区别。难道需要区别吗?”
“那不正常啊?你看起来还蛮正常的,想法怎么会这么奇怪啊?”
“你觉得奇怪,那是因为你和大多数被A片洗脑的人一样奇怪。性没来就没差别,要分性别才奇怪。爽的时候连名字都不记得了,还要分什么性别?嗯?只要摩擦的地方对了,摩擦的频率够了,高潮不都一样么?工具不重要,体验才重要,不是么?嗯?”
“额,我还有事,要先走了。”
“好的,记得AA,我不请你吃饭。谢谢!”
到现在我也只停留在理论阶段,没有实操过。
后来我才发现,强奸戏只是性暴力的冰山一角。我一个人就可以轻松完成的事情,A片非搞得那么震荡,颠簸,神经质!女演员们事前要喝水,事中要吆喝,等男人射了,也就是终于来到了事后,才可以拿钱收工!
我觉得把一件如此简单的性搞得这么兴师动众,时刻都在规训,在诱惑,在刻奇,实在很浪费感情和时间。
作为94年的女生,直到而立之年,我依然是男权话语中定义的“处女”。不过要搁在上世纪的中国,够判流氓罪枪毙好几回。
坦然面对自己的女性身份,身体,和性需求之后,我快乐地成为了一名基进女权主义者,得到了缺失已久的归属和认同。自慰是一种学习,掌控自己的身体,不断突破自己的认知,真的是超级愉悦超级自由!很开心能遇到海马星球!
李雯姐姐鞭辟入里,一针见血! 这也让我想到林奕含,张爱玲,萧红,西尔维娅普拉斯的悲剧。她们都是女权运动之前的文艺女性,都一样被虚伪的男性和自欺欺人的爱情吸食。她们既满怀柔情,又头脑清醒。她们后期的文字里都有一股逼人的寒意,绝望的幽默,苦笑的窒息。
父权文学是高阶版本的A片。因为旖旎文雅,所以更加迷人,即便是高知女性,也难以识别其中的暴力和统治,甘之如饴地走进那良夜。要知道,那良夜里的星光和月亮只是昙花一现,剧情很快会急转直下,腥风血雨。
我也曾迷恋唐诗宋词里的缱绻缠绵,红楼梦的如梦似幻。直到看了金瓶梅和海上花,才知道情爱的背面和本质。一切唯美的意境在金瓶梅和海上花里一一以刻奇的方式解构。花前月下,你侬我侬,诗情画意的一切都被解构,被塑造成一个发情的背景,交易的场所,话剧的布景。哪里有痴男怨女?
第一次看金瓶梅,我很厌恶。
第二次看金瓶梅,我很绝望。
第三次看金瓶梅,我很着迷。边吃冰激凌,边招架不住地对着烂俗剧情姨母笑。我可是看完福柯的《性经验史》的人啊!
(简直是从君子——菩萨——妖女的心路历程。这个路径有点搞笑。Anyway! )为什么呢?因为我终于真正体验过发情期的感觉了,身体力行地知道了情欲的享乐和放纵是怎样的旋涡,不再像清教徒那般抵触批判了。那种理性被搁置,身心都被自己制造的幻觉深陷的感觉,我终于理解了。那是一种甜蜜的被征服的感觉,好像什么都不需要再深究了,这样就很好了。我意识到自己正在失去最重要的东西——意志,自信,和批判性思维。
老土的浪漫冲昏了我的头脑。俗气的段子让我乐不可支。当我被一堆廉价的,不知道被复制黏贴了几百回的伎俩俘获的时候,我丝毫没意识到那只是化了妆的男权暴力。他的占有欲和侵略性显得性感魅惑。自诩独立的我,内心竟然也如娇妻等待着被男人征服,只是不好意思宣之于口。那些现在想来恶心的撩拨和挑逗,当时竟让我小鹿乱撞,手足无措,真TM寒碜!
这么多年来,我努力建立起来的平静和秩序被迅速瓦解,我的边界开始模糊。我感到一股原始的力和欲正在无形地捏造我,要把我捏造这个社会里司空见惯的女性性客体,余秀华所说的“装了男人,子女,和家务的水桶”。同时,这股黑暗的力量也在剥夺我的思考和语言,让我成为不能提告的共犯。我意识到,这就是向下的自由,滑向地狱的捷径。
然而,渗透五脏六腑的情思和泛着粉红的肌肤,仿佛妖娆的罂粟令我上瘾,令我沉醉在被刻意营造的温柔乡里。我渐渐失去自己,占据我的身心的,是他的身体,他的气息,他的痕迹。那真是最高明的占领。
斯文败类对女人的吸引力长盛不衰。他们看起来玩世不恭,桀骜不驯,游刃有余。清高的女作家,冷艳的美女,历经沧桑的富婆,爱幻想的富家女,这些女人自以为是女人中的强者,拥有优越的条件。她们的确拥有美貌,知识,财富,和地位,然而只要身处异性恋秩序,她们依然是弱者。女人们明知会被吞噬,还是清醒地走向爱情,甘愿为转瞬即逝的一场幻觉沉沦。因为在这场愚蠢而躁动的游戏中,女人觉得自己是独一无二的,和别的循规蹈矩的女人不一样。他们擅长甜蜜的引诱,轻盈的撩拨,优雅的压制,旖旎的放纵。他们身上带有侵略性的男性荷尔蒙,冲击着女人的神经——这些迷人的特质都是女性长期被社会和家庭压抑的攻击性和主体性。女性不被鼓励去培养自己拥有这些品质,而是在男人身上寻找这些品质,并认为这是力量和强大的象征。这些浪子的小把戏能迷住未经世事的年轻女人,因为那一切浓郁强烈的场景和对白都经过精心的设计,像重复上演的畅销话剧,令女人在众人艳羡的目光和舞台灯光的余晖里迷醉,直到彻底在情欲炽热的海浪里迷失自己。爱情是最美丽的谎言,终将湮灭在尘世的无常和喧嚣里。
反省自己对爱情和男人的审美,我其实还是被男权文化高度浸泡和驯化的。我憎恶爸爸的专横和严苛,可是长大后还是会容易被相似的男人搅扰。父权文学就是把大男子主义浪漫化的文学。我对高大斯文,博学多才的男人还是有一种本能的好感,且明显高于在同一领域同样优秀的女性。就像小时候,同样一句夸奖,爸爸说的就比妈妈说的有分量,更加让我振奋。这是我的劣根性。
与此同时,我又意识到,我不仅对他们有依赖,有爱慕,还有不甘和嫉妒。是的,正是这嫉妒令我清醒了。如果我有他的身体,我会怎么样?当然是比他更迷人!想到这一点,我的依赖和爱慕就显得十分可笑。我何必要配合他的剧本演个随时可以被替换的配角呢?跳出身体,我的头脑是多么灵光啊!
西门庆放在现代都是很受欢迎的韩剧钻石王老五,风靡晋江的邪魅霸总。钱,性,还有各种撩骚和情趣,他简直是行走的荷尔蒙,人肉按摩棒,全方面满足女人的幻想和虚荣。如果不是自己也沉溺过,怎么能快速识别出其中的烂俗剧情和过时性癖,从而自嘲一笑呢?
“他满足了我所有对男人的幻想。” 可是,这些幻想从何而来?为何迷人?为谁而设?
所谓风度翩翩,又深情专一的美男子,本来就是虚构出来驯化女性进入婚育的诱饵。正如上野千鹤子所说,自发的服从才能降低支配成本,从而使支配稳固安定。
发情期过后,我马上读到了张洁,耶利内克,麦金农,贝蒂道森,还有基进女权主义。
我意识到,不管女性喜欢的是邪魅霸总,还是奶狗弟弟,其实都是一套父权秩序。
正如祥林嫂和大女主,也是同一套秩序。
秩序没变,只是角色好看一点,有钱一点,剧情狗血一点,时不时给在现实中卷的快死掉的观众安排一些爽点,就是女性意识了?搞笑!
然而,有多少人会用第三只眼复盘自己在情爱中的心绪,及时搞懂自己当时的爽点和性癖呢?
性癖对我而言是快消品,几乎是一次性的。我不会对同样的场景,人,符号,和感官体验一次又一次沦陷。这一次,我要玩什么?我要体验什么?我在寻找什么意义?即便是在性的唤醒期,我脑子里还是不停地在想这些问题。有时我会想象自己是个被肯定,被温柔对待的美好客体,但是我又马上会想做主动的,游刃有余的,饶有兴味地凝视对方的主体。我喜欢新鲜的一切,哪怕那不是一种身体的爽,不是社会认可的好,只要我自己在其中感到了生命力和想象力被再次唤醒,我就爽了。
过时的性癖,就像用过的厕纸,只有用过了,才能心安理得地弃如敝履。
男权压迫留下的烙印和创伤,用新的语言去解构,就能轻盈重启。
所谓人设,名声,自尊,隐私,在自我的更新之后都如过眼云烟。
一切,都比不上自己定义自身价值的自由和广阔啊!